原标题:国家图书馆里的“扫地僧”
国家图书馆里的“扫地僧”
( 2022-04-21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关注·成风化人
▲顾晓军在国图。来源:《但是还有书籍》纪录片截图
本报记者刘梦妮
直到单位要求进门必扫健康宝,“80后”顾晓军才不得不开始使用智能手机。
然而,他很快便解锁了智能手机的“妙用”——读书。
顾晓军之前上下班习惯在地铁上看书,现在终于不用在拥挤中遭遇不便与尴尬。掏出手机就能轻松阅读,他甚至把古希腊语教材也存进了手机。
聊起这些,顾晓军言语间带着兴奋:“说实话,在地铁上看书,总觉得太显眼,现在我也刷手机,就跟大家一样了。”
不过,顾晓军依然固执地坚持不碰社交软件,包括微信。“看书和学习都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微信随时有可能打断你,多浪费时间啊。生命太有限了,经不得这样浪费。”
顾晓军是中国国家图书馆(以下简称“国图”)的一名图书管理员,多年来,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图书馆的生活始终简单纯粹,他得暇能在这安静的一隅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学了十几种语言,读了许多中西方古典文献,“在自为的环境中任意畅游”。
2022年初,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播出,其中讲述了顾晓军在国图的工作,以及他带有传奇色彩的学习故事。有人称他为国图“扫地僧”,寓意具有极高技艺却深藏不露,更多人则被他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温柔与平和所感染:“好温柔好赤诚的一个爱书人”“完美诠释了腹有诗书气自华”……
“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微微卷曲的头发,戴着金属框眼镜,和善内敛的眼神,地地道道的京腔,近日,记者在国图见到顾晓军,他的日常工作普通而琐碎,帮读者找需要的书,新书上架,整理书架,解答读者各种提问,比如押金怎么缴,厕所在哪边,哪里有饮用水……但一有空闲,他就埋首于那本《游叙弗伦 申辩 克力同 斐多》,这是一本希英对照的柏拉图对话集,一边是古希腊语原文,一边是英语译文。
这本书是春节后上架的,“我节后上班看到,特别惊喜,你知道吗?我觉得这简直是给我准备的新年礼物!”顾晓军有些激动,“我可以先好好琢磨古希腊语原文,再看旁边的英语,以此来求证自己的感觉。”
除了这本柏拉图对话集,顾晓军的桌上还有一本罗念生、水建馥编写的《古希腊语汉语词典》,原本深绿色的封面已被翻得发白,还有一本德语小说《荒凉屋》。这两本书是顾晓军自己的。他拿起那本德语小说对记者说:“古希腊语学累了,想换换脑子我就看这些书,特别享受。”
即使被定位为“换脑子”,《荒凉屋》的字里行间仍布满他的笔迹,那是顾晓军手注的德语或英语注释。
2003年,顾晓军从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大学时就喜欢阅读历史文献的他,因为保研和考研的失利,有过一段短暂的迷茫期。后来他干过销售,“主要是卖旅游路线”,还在北京奥组委工作过一段时间。无论工作多忙多累,他都会挤出时间学外语和阅读历史文献。他对语言和中西方古典文化的爱从未止息。
2009年1月,顾晓军来到国图,这里能接触到各类原典和学习资料,也有相对宽松、自在的环境。在国图的13年,工作之余他学习了十几种语言。聊起过去,他深有感触地说,虽然有过挫折,但那些挫折反而成了一种契机,成就了自己现在的人生状态,“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我很满足”。
在北京,国图图书管理员的收入不算高,不过这对顾晓军来说不是问题,“除了普通的吃穿,我没什么花费”。
“学语言最需要什么?耗功夫!”在顾晓军看来,如果自己的工作像白领那般紧张忙碌,那很多学习计划就无从谈起了。即使在大学或研究机构,也可能因为需要发论文、评职称而感觉到压力,他说他不愿意丢掉做学问的初心。
纪录片播出后,顾晓军在网上“热”了起来,但他的生活与阅读一如既往。他不喜欢“网红”的感觉,更不喜欢被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即使你在一瞬间得到爆发性的关注,又有什么意义呢?事后没有任何痕迹对不对?我觉得一个人,是怎样就是怎样,无论别人是捧你还是贬你,这些外界的东西对你本身没有意义。”
“学语言真的很开心”
纪录片中有一个细节打动了无数人。
“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时,只要好好保存了自己的语言,就如同掌握了开启监狱的钥匙……”这是都德《最后一课》中的一段话。顾晓军在镜头前用法语朗读了这段话后,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流下了泪水。
时隔一年,谈起自己在镜头前的情绪失控,顾晓军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潸然泪下,“也许这就是对语言的感情吧”。
在国图,顾晓军自学了多种语言,从相对常见的德语、法语、俄语、意大利语、日语、韩语,到顾晓军形容为“有些野路子”的波斯语、印地语、阿拉伯语,再到格外小众的梵文、拉丁语、古希腊语。
“文字有一种美。”顾晓军笃定地说,“对我来说,学语言、阅读原典真的很开心。”
目前顾晓军投入时间最多的是古希腊语,他学习这门深奥且小众的语言,契机很有意思,也特别富有个人色彩。“我当时正在学拉丁语,因为我特喜欢古罗马政治家西塞罗,他的作品是拉丁语的典范。据说那时很多人都写过西塞罗的传记,但流传到今天的就只剩下一篇了。”
这篇唯一的《西塞罗传》是古罗马传记作家普罗塔克用古希腊语写的,如今已翻译成中文出版,收入《希腊罗马名人传》中。但顾晓军并不满足,他想看原典。
“我当时很郁闷,因为这篇西塞罗的传记不是用拉丁语写的。西塞罗自己的作品是拉丁语的典范啊,可他的传记却是用古希腊语写的。但也没办法,我还是认真把它看下来了,也从那时开始,我就转向古希腊语了。”顾晓军回忆道。
顾晓军特别喜欢这篇古希腊语的《西塞罗传》,他乐此不疲地反复抄写,“每个段落我都抄了不下50遍”。
如今,顾晓军已经被古希腊语的典雅深深吸引,“它每个词的变化非常多,一个动词的基本变化可能就有上百个,一个名词的基本变化也有几十个”。
“这么复杂,会显得这种语言很不经济。但是一旦你进入到这个氛围中,就会发现它能表达很多微妙的东西,这种微妙,不要说中文和英语,甚至连拉丁语都表现不了。”顾晓军细说着古希腊语的美妙之处,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诗与远方
在顾晓军眼里,图书馆就是诗和远方。“诗是一种理想中的状态,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而远方是现实中的远方。图书馆有书,你精神上无法超越的,可以通过书看看人家是怎么超越的。你空间上到不了的地方,你也可以找本书看看,从书中有所获得。”
“诗和远方,在图书馆都可以找到,只要你想找。”顾晓军说。
要把读者带向诗和远方,对于顾晓军这样的国图人来说,所做的通常是一些非常基础、琐碎的工作。但顾晓军能做的,似乎又更多一些。
曾经有读者专程来国图感谢顾晓军,感谢他给自己的“指点和激励”,让自己通过了一门考试,这一幕正好被《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记录下来。
顾晓军说,这位读者是一名中医,2019年准备博士考试时,常常来国图复习。对当时的他来说,专业英语是考博最大的拦路虎。有一天清场的时候,顾晓军上前跟他聊了聊。回忆到这里,顾晓军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有些‘大言不惭’,就说英语到底难在哪儿?那时我正好在学梵文,就给他看了梵文的书,又给他念了一些短句。”
说起这样简单的交流带给那位读者的帮助,顾晓军觉得“实在太玄幻了”。“我真没想到会对他有启发,更没想到他会特意来国图感谢我。”
除了通过交流帮到读者,顾晓军特有的气质与风格也在无形中感染着读者,跟他有过接触的网友回忆:“之前在国图有幸和顾晓军先生聊过几句,为其醉心学术的热忱和坚定、辽远的思想打动。斯人如玉……温润而清隐地照着一些同在真理和知识的世界里,上下求索的赶路人。”
对顾晓军来说,“平时跟读者交流也好,在图书馆的各种工作也好,归根结底是什么?就是要做到让每个读者都有其书。”他在日常的琐碎中,发掘了更多工作本身的意义。
下午5点,国图开始清场,完成了一天工作的顾晓军随着人流进入地铁。拥挤的车厢里,他如周围人一样,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只是他看的,是需要一遍遍反复琢磨的古希腊语。
这一行行对普通人来说宛如天书的文字里,有着他心中的诗与远方。(刘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