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讯 捐献人一栏,没有犹豫,金晓宇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51岁的金晓宇看起来只有30多岁,几乎看不见白发。但他主动让社区党委书记黄丽娜联系了省红十字会,“急着要签遗体捐赠书”。
这是5月30日的早晨。金晓宇很早起床,给自己换了件新衣服,在家里等着表哥和黄丽娜,带他去签遗体捐赠志愿书。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遗体捐赠,他并不陌生,自己的父亲金性勇也捐了。四个多月前的1月18日,父亲离世当日,他在遗体捐赠确认书上签字,正式告别了父亲。
告别后没多久,受刺激的金晓宇旧病复发,又住进了医院。
过去10年,金晓宇一直在和躁郁症共处,并用仅剩的一只眼视力,陆陆续续翻译了300多万字的日语、德语和英文。
这次出院后,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跑到社区办公室找到黄丽娜:“书记,我也想捐遗体。”
5月30日上午,晓宇签署遗体捐赠协议书 潮新闻 马丁 摄
捐献
2月,金晓宇有了人生中最长的一次住院。
某天午后,阳光很好。我们去看晓宇。
靠窗的病床前,黄丽娜挨着晓宇坐下,从手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砖红色的木制小方盒和一本证书。
轻轻摊开,她倾身低声道:“这是省红十字会送过来的,你爸爸遗体捐献的荣誉证书和纪念章。”
阳光透过背后的窗,照进病房。晓宇伸手,轻轻抚摸,没有说话。
在父亲的遗体捐赠确认书上签字,是晓宇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
金性勇要捐赠遗体,一开始晓宇并不同意。父子俩大吵一架,金性勇当着晓宇面撕掉了已经签好的捐赠书。而后,他又瞒着晓宇,重新签了一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或许在很早以前,未来种种可能的忧虑就深埋在金性勇心中。
老伴病故后,他痛心,但想这样至少不用把老伴留给晓宇来照顾。
他也考虑了他离开时该怎么办,于是就算瞒着坚决反对的晓宇,他还是签下遗体捐赠志愿书,“不添麻烦”。
这些,晓宇不知。
金性勇临终前夕,晓宇和黄丽娜接到医院电话,分头赶到ICU。“你爸爸签署了遗体捐赠书,但最终要不要捐,还是看你的意愿。”黄丽娜开口。
晓宇不再坚持:“他想做的事,我要帮他完成。”
金性勇的遗体捐赠荣誉证书和纪念章 潮新闻 记者 李睿 摄
但,自己也要捐献遗体这个事,我们忍不住问了晓宇,是什么时候下的决心?
出院至今,晓宇独自在60平方米的小家度过了20余天没有父亲陪伴的日子。
很少有人会在晓宇面前主动提起父亲的话题,也几乎没人见过晓宇流泪。多数是我们问,他回答。
“我跟你们说过呀,他(父亲)捐我也捐。”
去年10月,那是我们与金家父子的第四次碰面。这一天,晓宇从家里提上一袋香蕉,主动向我们分享了他除了书房以外的第二个工作场所。
一个藏在公园深处的小岛,曲折小径隐藏在树林中。深秋,午后的阳光将整个公园镀上了一层金光。我们寻了一棵大树,各自坐下。
聊天中,晓宇仿佛想起什么,深深看了一眼父亲,顿了顿,随后主动发问:“对于遗体捐赠这个事,你怎么看?”而后,他确认了每个人的意见。
沉默了一会儿,晓宇指着父亲说:“那他捐,我也捐。”
某种意义上,精神病人的遗体捐赠更具有医学价值。“人去了之后,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这是晓宇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他一直视父亲为榜样。
独处
“爸爸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他不止一次地问过黄丽娜,又反复确认:“你们不会不管我的,对吧?”
不少人都是在《我的天才儿子》那篇传遍全网的自述文章后,才认识金晓宇。但黄丽娜不是,她一直都十分清楚金家的情况。
在那段晓宇成名后却还不大愿意说话的日子里,黄丽娜是难得可以和金晓宇沟通的人。
多年来,金性勇习惯于“都找她,都能搞定”。而晓宇不止一次说起:“爸爸找书记,所以我也找书记。”
他曾经翻箱倒柜,发现了母亲当年留下的一些首饰,捧去了社区办公室,要送给黄丽娜。黄丽娜哭笑不得,没收下。
金家 潮新闻 记者 李睿 摄
在不发病的时候,晓宇有着正常的逻辑思维和思考能力。原先,他天亮就起床,11点是午饭时间,下午5点是晚饭时间,8点休息,再晚不会超过9点。
“不管我怎么学习独立,很多事情就是不可替代的。失去了爸爸妈妈,你能独立存活,但是情感的连接就没有了。
亲人在这个世界上陪着你的那种感觉就没有了。”
满屋子都是父母留下来的东西。一开始,晓宇舍不得扔,即便东西坏了,旧了。
这次去,床上依然被金性勇的旧衣物堆满,但沙发上原来堆得小山高的书只剩下几本,整洁了许多。曾经堆放在地上的各种杂物也被归整出来,有些逼仄的空间,不那么局促了。
“晓宇在一点点收拾。”环顾四周,黄丽娜告诉我们,“晓宇收拾过爸爸的东西了,应该也扔掉了一些。”
他重新规划了自己的时间表。起床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5点起床,接着烧水、洗漱、洗衣服,赶在7点前,出门买菜。
上午9点到10点半,下午2点到4点半,则是雷打不动的翻译时间。
而做饭这件事,上午要花两个小时,下午要花一个小时。
番茄鸡蛋汤,是晓宇为数不多会做的菜,还有红烧虾和拍黄瓜。这些菜他爱吃。在他学着自己照顾自己的这些日子里,也常常会想换换口味。
遇到不会烧的,黄丽娜、社区里的阿德师傅、阿娟阿姨等,都是晓宇的“老师”。每到晓宇做饭的时间点,他们轮流上门来看看。
短短20天,晓宇已经学会了银耳汤、炒米粉干、咸肉蒸春笋、茭白炒毛豆。前两天,他学会了烧鱼。
晓宇在厨房准备自己的午餐 潮新闻 记者 李睿 摄
译角
双荡弄社区有一个“晓宇译角”。金性勇希望晓宇能被“看见”,在未来他离开的时候,晓宇可以融入社会,过好自己的生活。
去年10月“晓宇译角”初亮相的时候,我们曾陪着这对父子,仔细看过这间屋子。
角落放着一张书桌,是为晓宇进行翻译工作而准备的。一旁的书架上,整齐地陈列着他的翻译作品。
墙上,挂着他的简介和相关报道。这里,既是晓宇的工作室,也是社区居民交流学习的一片小天地。
出院后的这段日子,译角,晓宇去得不多。
“最近在赶翻译进度,要用电脑,还是在家里更顺手。”当下,晓宇正在完成此前因住院搁置下的《印加文明》,“回来20天翻译了40页,马上就可以结束了。”“读书的时候我就去译角,那里亮堂。”
更多的时候,他在译角参加活动。5月20日,他就和省市译协的几位前辈们一起参与了双荡弄社区的迎亚运英语学习活动,并作为社区志愿者,简单向邻居们分享了自己学外语的经验。
黄丽娜至今都记得,晓宇刚出名之时,无数的访客涌入这间小屋。这其中,中国译协、浙江译协等一行的到来,最让晓宇感动。这天,他收到了浙江省翻译协会理事聘书和会员证。“那是这些天我看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融入社会是必走的一步棋。庆幸的是晓宇加入了翻译家协会,有了自己的翻译之家。”
金性勇一直想让儿子有自己的社交圈,在他预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灯即将耗尽之时进行的那场伟大的“托孤行动”后,晓宇加入作协、翻译作品出版、接到新的翻译工作,成为了社区志愿者,多了一群媒体好朋友,有时候不想在家呆了,他会给好朋友发去微信,约他结伴,去西湖边散散心。
不管出去多远,活动多晚,一到下午5点左右,晓宇就会提出得回家了。“书记看到我不在家,会着急的。”
心愿
父亲没离开时,晓宇很少思考自己未来要怎么走。几次问及心愿,他都表示“没什么,平平淡淡就好”。金晓宇的人生,不想再经历惊雷。
有一次他突然说:“我想去甘肃和新疆看看。”
窝居家里,曾经数十年不与人交流,独自学习和翻译的日子,他不是没想过“冒险”。
他饶有兴致地同我们讲别人的冒险故事,语气里满是羡慕,又马上补上,“我反正不敢。”
甘肃和新疆,晓宇“没去过,很远,但想去”。
黄丽娜不放心,安慰他:“等你病情再稳定一些,到时候找个人陪你一起去玩。”
找个人陪晓宇,是金性勇还在世时的心愿。
他曾希望给年过半百的儿子找个伴、成个家,好在他离去之后,儿子不至于没人管、没人照顾。
消息通过媒体传播开后,也陆陆续续有人联系过来。
有位江西的姑娘,30多岁,曾经患有羊癫疯,后来治愈了。姑娘的父亲看到晓宇的报道后,辗转联系上了金家,希望双方可以沟通一下。
但晓宇给女孩写了邮件之后,就一直没收到回复。晓宇想,可能和他处对象并不是女孩的本意吧。“算了,也不想给人家带来麻烦。”
还有一位姑娘,和晓宇加过微信。晓宇平常很少看手机,微信消息都回得比较迟。
“她可能生气了。”晓宇说,后来译协的老师也担心姑娘“脾气有点大”,晓宇便和这位姑娘慢慢断了联系。
彼时,父亲甚至想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方便儿子找对象。只是,因为晓宇要赶翻译进度,这件事被暂时搁置。
但这次住院期间,有些出乎黄丽娜意料的是,晓宇至少两次主动向她提起,想找个伴,一起走接下去的路。
“我没有子女,没有成家,我把我的书,当成子女。”翻译,是他在漫长生活中对抗疾病的一个出口。
他希望与外界联结更多,这是他对抗疾病的另一个出口。
来源:潮新闻作者:记者 李睿 陈文文 视频 马丁 马赛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