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村庄,像一树梧桐叶子,悬浮于一片岑寂中,耐心地等待清丽嘹亮的鸟鸣。
天气渐渐潮热起来,算黄算割的鸣叫终于响彻夏日。算黄算割,学名杜鹃鸟,夏收前,它们不厌其烦地提醒人们:小麦黄了,快快搭镰收麦!庄稼汉听到这鸟啼声,就仿佛士兵听到首长一声令下,磨镰,取绳,甩开膀子健步如飞,奔向金色的麦田,赴一场大自然的邀约。
那是我儿时记忆中的场景。村庄仿佛一艘大船,漂浮在绿树的海洋里,到处是高大葱茏的槐树、杨树、枣树、椿树、榆树。敞亮的庄稼院被临时做了打麦场,铺了满地金灿灿的麦子。祖父身着白汗褂,头戴破草帽,牵一头黑黑的瘦驴拉着石碌碡踩场子,偶尔漫不经心地吆喝一两声,一边信马由缰地哼唱着无韵的信天游。儿时的我,从没注意到祖父脸颊上大滴的汗珠,只是跟着院里的孩子们哧哧地笑祖父的拦羊嗓子回牛声。祖父分明听见了,撩起眼皮远远望我们一眼,不恼也不羞,依然哼唱他的曲子,沉浸在夏收的喜悦中。那个足足有百八十斤重的石碌碡似乎也疲累了,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栖在场院畔老枣树上的蝉鸣互相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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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碾得差不多了,碌碡声戛然而止,在家歇晌的邻家叔伯大婶们仿佛听到了指令,三三两两扛着连枷来帮忙打场。那时的村庄虽然贫瘠,但邻里之间无私、友爱,谁家需要劳力,八方都会尽其所能伸出援手。我特别喜欢看夏天院子里欢快热闹的劳作场面,听噼里啪啦的连枷声响起来、类似于打夯歌的号子声“呀呦咿呀呦”地哼唱起来。在歌谣的起落回旋中,金黄的麦子越堆越高,就像山头一样矗立在场院中心。
在简媜眼里,“春天,像一篇巨制的骈俪文;而夏天,像一首绝句”。范成大则挥笔涂鸦出一幅乡村初夏水墨画,“梅子金黄杏子肥”。麦黄杏是初夏的时令水果,它们仿佛一个个小太阳,沉甸甸地缀在枝头,照耀着庄户人家温馨而甜美的生活。麦黄杏,我们又叫端午杏、红梅杏,黄如柑橘,色泽暖人,果肉软嫩多汁,味道酸甜鲜美。万物生长靠太阳,金黄的太阳浸黄了麦子,又浸黄了杏子。小暑前后,西瓜、甜瓜相继上市,玉黄李子也缀满枝头。
节令渐渐探入夏季深处,院畔的枣树林成了蝉的乐园,每当黄昏,万蝉齐鸣,犹如排山倒海的波浪,打破了乡村的静谧。青涩的枣子仿佛被蝉嘶鸣得恼了,微微涨红了脸,这时的青枣最适合摘下来做酒枣。菜园里,红的是西红柿,碧的是豆角,黄的是金针花,白里透青的是大白菜,紫旺旺的是茄子……蜂蜜嘤嘤嗡嗡穿梭其间,涂抹出一幅动静有致、色泽明艳的水彩画。
傍晚时分,母亲开始洒扫庭院,将四方桌端到杏树下,陆续摆上桃李梨杏各色水果,一个大西瓜被切成窄窄的碎牙,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红木盘子里,那是祖父在烈日当头的正午去西瓜地里挑回来的。石桌上有一碟小菜、几张烙饼和一大盆金灿灿的小米粥。父亲在家的时候,有时还会摆上一壶烧酒。夜幕降临,一家人开始坐在石凳上围桌吃晚饭。夏风徐徐,周遭是嘶哑的蝉鸣声,树叶拂动的沙沙声,一连串响亮的犬吠,池塘里青蛙咕咕的叫声,墙角里的虫鸣……仿佛有一群乡间诗人,正沉浸在此唱彼和的乐趣中。
夏日饮食宜清淡。常常是午睡过后,主妇们就淘净了米,泡上了绿豆,准备煮一锅浓稠黏烂的绿豆粥,留待晚上食用。绿豆粥放凉后,一口气喝下去,蒙头睡一夜,可去燥热的火气。夏日纳凉,更喜一杯冷饮相佐。庄户人喜欢在田间地头信手摘来薄荷、菊花、金银花等中药材煎泡畅饮,亦可取山楂、酸梅、雪梨、西瓜诸蔬果制作饮料。自制的冷饮,入口冰凉,喝下去顿感周身凉风鼓荡。
“六月六,请姑爷,新麦馍馍羊肉汤。”入夏后,最让人期待的是很快就可以吃到新麦磨下的头茬面了。在我们家乡,有用新麦祭祖的习俗,第一顿新麦馍馍蒸出来会被当作供品,要先请故去的亲人品尝,之后方可食用。用新麦祭祖,就是恭敬地请祖先与我们一同感受丰收的喜悦。上新麦子坟的日子,一般选在农历六月六,不但要在供桌上摆放数个雪白暄软的大馒头,还要摆上精心煎炸烹炒的几碟时蔬小菜,如果恰逢园里的瓜果成熟,麦黄杏、雪梨、香瓜、甜瓜也一并敬奉。事隔经年,每每回望那一幕庄严肃穆的祭祖情景,心底仍会幽幽升起莫名的感动。
除了品尝新麦馍馍和手擀的豌豆长杂面外,筋道柔韧的揪面片、拉条子也是难得的美味。尤其难忘菠菜面——被菠菜汁染得翠绿、切得细细长长的面条盛在蓝花瓷碗里,细观之下,那哪儿是一碗面条,分明就是莽莽苍苍的一片绿野被掬于碗底。
此时,独立于都市初夏的黄昏,我恍惚与故乡的夏又一次重逢——质朴的乡野、金黄的麦穗、飘香的瓜果、浓荫下的老院子,还有祖父那哼不成曲调的信天游……想起了王禹偁的《村行》:“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作者:任 静)(任 静)